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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台那天,走出機艙門就聞到台灣特有的潮濕溫熱氣味,家鄉的味道,捉磨不定難以形容卻又是錯不了的熟悉。
 
領了行李,入境雙頁門向兩側展開,翹首期盼的臉孔裡,冒出幾聲驚呼喊叫,招手與微笑如牽導扁舟的繩索,將遊子自汪洋的漂泊裡網回攬起。
 
走的時候,異鄉秋意漸濃,早晚得加冬衣。回鄉後,一件運動衫,逛一圈回來已是臉紅汗冒。到萊爾富買御茶園無糖綠茶,那念念不忘的清涼綠茶,對櫃檯小姐說,「好熱啊!」她熟練地將飲料瓶瓶刷過讀碼螢幕,抬眼瞄了我一眼說,「每個進來的人都喊冷,只有妳說好熱。」
 
那天早晨,新竹大約有攝氏二十二度,後來幾天氣溫還高達二十八度,別忘了相對溼度的加溫。那是旅地夏天的高溫,還是乾爽的高溫。
 
難以想像,到家幾天後,我終究面對現實,對家鄉說出「水土不服」這幾個字!
 
猶如自又冷又乾的冰庫驟然跳入潮濕悶熱的蒸氣室,陽光懊熱令我煩躁,天氣悶濕讓我手指腫脹,試著張開合攏伸展就痛;浮腫甚至到腳踝都暫時失蹤!
 
風呢?新竹風呢?
 
等了幾天才吹到新竹風,才算解了暑。
 
不過,直到抵美下機,還是找不到腳踝。
 
腳踝,回美後經過急速冷凍即現,瘦骨嶙峋。手指關節也一一浮現,戒指終於又能在指節間自在地鬆動滑行。
 
返美後,還是「水土不服」;這回是喉嚨。
 
氣候乾燥,喉嚨敏感地強烈抗議;從吞嚥開始,疼痛,輕微卻頑強地割裂喉頭,毫不留情地敲擊神經。
 
「水土不服」,在生養我的故鄉,也在長年旅居的異地。
 
錯置了的水土,錯置了的我。








 
回家之後,有時間就想逛書店。事實上呢,天氣晴朗有風時,或是騎鐵馬吹風去,或是踩馬路逛大街看人去,終究捨不得進入相對燈光黑暗空氣沉悶的書店。天晚時分,家人聚集一堂,也不好捨了難得的團聚去獨泡書鄉。逛書店的美夢經常成為:書店打烊前半小時,趕緊把握時間就近遊走家門外的幾家書店,瀏覽挑選新書後,夜來再上網訂購。
 
匆匆忙忙間,還是利用下午時間,好好逛了幾次誠品。才想著,國中同學的店長不知道還在這裡嗎?她就在我身後拍著我的肩膀喊著我的名字。這回記得她的名字了。幾年前第一次在這裡遇到她,她記得我的名字,我卻喊不出她的。後來每回來誠品前,總要先記起並反覆練習她的名字,免得再次尷尬。
 
大概是耶誕節近了,中庭擺示著耶誕卡和耶誕禮品。問她原來的咖啡小座呢?她說雖然很多人喜歡那書香和著咖啡香的氛圍,咖啡店卻經營不下去了。目前中庭展示耶誕應景商品,演講活動只能擠到邊邊角角去。
 
談談話,她先去忙。我看著耶誕商品,想著文化與商業價值的抗衡,想著台灣也有耶誕氣氛了….
 
在翻閱選書時,突然聽到館內播放著Andrea Bocelli的新專輯。他是朋友最愛的歌手之一,這熟悉的歌聲曲調,離美前才反覆聽著,此時在家裡附近的誠品聽到,時空瞬間轉位,不連貫不搭調的錯置,不由得引起我許多思緒情緒。
 
「你也在台灣嗎?你該是在台灣吧。兩年後,我們又踏在同一塊土地上,我們又處在同一個時空裡。兩年,物換星移,人事全非。」
 
想掩住耳朵,想停住失序的心,想逃離誠品。
 
兩次。兩次進出誠品,兩次聽到Andrea Bocelli,次次心情複雜。
 
錯置了的時空,錯置了的我。
 




回鄉以後,在美的日子像場夢。想起來像場夢,也像對待一場夢似的,不會刻意去想起。既然無掛於心,異鄉裡一切的人事物更像場無關緊要可以忘記的夢。
 
把孩子的相片給親友們,聽他們稱讚那三個孩子長得帥氣可愛。我像第三者一樣,也探頭看看那三張笑臉。「嗯,這三個孩子是長得帥。」如同看別人的孩子一樣,竟然沒有牽掛,沒有Attachment。
 
是我的孩子嗎?棕色頭髮,粉白皮膚,和我長得不像啊!滿口洋文,滿紙蝌蚪,和我文化不同啊!親密感在哪兒呢?母子自然之愛在哪兒呢?
 
那個摟著三個可愛小帥哥的金髮碧眼人是與我朝朝暮暮過日子的老公嗎?怎麼如此陌生呢?路上相遇,我會似曾相識的多看他一眼嗎?多年夫妻情份,能不能換得我在路上回頭望他一眼呢?
 
那些人,那些事,就算是愛侶,就算是血親,彷彿都是別人的故事,別人的記憶,遙遠的像場夢。
 
在家鄉時,異鄉疲累的旅人,沉沉睡去不願醒來,宛如死去。甚至可以說,異鄉裡的那個別人的妻子,別人的媽媽,別人眼中永遠的外國人,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幽魂,不會在家鄉的現實裡存活。
 
默默地我也認知,對家鄉的人而言,我不過是來自另一世界的遊魂,在家鄉作暫時停留。待我離去,有關我的記憶,將如夢般散碎凌亂──他人不會去刻意回想的一場夢。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返抵異國後,要調整的不只是時差,還有不得不的甦醒,自安適溫柔如母親子宮的夢中甦醒。新竹吹風的日子成了場夢。在那起風的時候,自然伸展開的手掌,用來感覺風速流動,捉住穿梭呼嘯的雙手,如今落實地緊握著方向盤,載著「我的」孩子們四處奔忙。
 
生理時鐘儘量地隨著物理時鐘運行著清醒、活動、休息,而心理時鐘卻還留在家鄉,於是異鄉的現實生活反而變成一場正在進行中的夢。清晨,在夢裡被孩子喚起,送他們上學後,如騰雲駕霧般迷糊地處理著天地之遙的人間家務。日常生活行進如儀,卻如霧裡看花似的模糊,如登高眺望般的遙遠。昏沉嗜睡,只因為睡裡有夢,那是最接近回家的感覺,那是離回家最近的路。
 
精神不能集中,肢體難以控制。彷彿自長遠的Coma中醒來,一切都得從新復建學習。但一上飛機,直覺地自口中躍出與空中小姐交談的卻是番言番語。失蹤兩週的美語,離開家鄉,成為直覺反射的母語。而我的母語,現下只能在網路的文字與收音機裡的鄉音尋得。而白日留戀於夢鄉的我,如幽靈在黑暗中復甦,遊蕩於家鄉的影像中:穿梭街頭巷尾,懷想親朋友好。日間遲緩的我,夜裏又如被施了魔法的工人,勤奮地把記憶感動敲打為文字環節。字字相扣,環環相接,敲打出堅實的鋼條鎖鏈,一條刻有記憶鎖住感動的鋼條鎖鏈。
 
親不親,疏不疏。虛幻無涯的世界裡有我親近的文化親密的最愛,半個地球相隔的兩個現實世界,身處任一,另一個生命皆如曉夢裡的迷蝶。
 
我遊走於兩個世界,卻又無法歸屬於哪個世界。
 
錯置了的親疏虛實,錯置了的我。

 
 




走的時候,這兒還是秋色燦爛金黃,紅葉燃燒如火;回美後,樹枯葉落細雪漫灑,雲暗風寒中天地一片蒼涼。短短兩個禮拜,時序不殆,流轉變換。
 
走的時候,厚重夾克穿著上飛機,到家後,高掛兩週再帶著上飛機。回到這兒,厚重夾克還是抵不住北國風寒徹骨,哆嗦中忍不住惡幹兩聲Fucking Cold!
 
走的時候,雙颱風就要襲台;抵美當晚,新雪沉默漂浮於玄墨靜夜。
 
走的時候,這兒剛換了新車。回來後首次獨自出門,停車場找車時,茫茫然望著車陣浩瀚,記不清車停在哪條行道,想不起新車的顏色樣子。用了Panic按鈕,循著警報聲才找到車燈閃爍。那是後車燈驕氣地對我眨眼嫌我白目。
 
幾天來,習慣了新車,但開車門跨下步時,總還以為是高底盤的舊車,準備跨個大步卻就落腳踩地。老是忘了拿捏距離,老是錯愕。
 
回美後,打電話回家報平安,告訴老爸:「我回來了。」老爸說,「回去啦。妳從哪兒回去啦?」「從家裡啊,我在家裡待了兩個禮拜,你忘啦?」
 
忘得快,並非只因老爸年邁;忘得快的,也並非只有老爸。來來回回間,我這個時空的旅客,是此處的空白那處的記憶,是這人的懷念那人的遺忘。
 
兩個世界,都是虛實,都是親疏,都是場夢。
 
錯置了的我,錯置了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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